玉楼春知道薛夜来的念头,她是觉得横竖杨纤月已经流落到这种地方来了,这些龌龊事杨纤月早一天知道以后就少吃一点亏。玉楼春却觉得孩子跟着自己也不至于真沦落到那个地步,这些事慢点教也无妨。
玉楼春在心里盘算着,打点打点,杨纤月的户籍能落到自己名下,算个商户,再教孩子识字看账经营人情,等大了再给找个妥当的小户人家,拿待月楼当陪嫁傍身,好像也不是不可以,就是……就是以自己的出身,加上待月楼的性质,就怕妥当的人家不愿意,愿意的人家不妥当。
想来想去,杨纤月的未来还是一片迷雾,玉楼春头更疼了,勉勉强强看完名册才想起一件事:“鄱阳郡刘寄娘怎么不来?她风头盛得很,去年她跟临仙打平,只少了念奴两枝花,走的时候很不服气的。怎的,今年你不参选,她也不来了?”
念奴在这些事上不大上心,摇头说不知道,三娘更不知道,薛夜来就骄傲地摇头晃脑抖起腿来:“哼。”
玉楼春知道她的德行,伸手去揽她:“阿夜,你知道?来,跟姊姊说说,怎么回事?”
薛夜来鞋袜半脱,袖子高高挽起,整个人顺势趴到玉楼春肩上开始吹嘘:“我当然知道啦!我在待月楼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就没有我不知道的!”
玉楼春知道,刚刚自己当着念奴她们的面对薛夜来沉了一下脸让人不太高兴,也就搂着她由她撒娇夸她辛苦,唠叨半天薛夜来才道出实情:“豫章卖花帘纸的秦员外把她赎了,脱了籍,一路张灯结彩,船都披红挂彩的,把她迎回家做姨娘了。”
“这样的大好事,该给她送份贺礼去的,阿弥陀佛,这是大好事啊。”
这几乎是乐籍女子最好的归宿了。
本朝对贱籍乐户的管理一向很严苛,为了收烟花税,卖艺为生的男女,都得落了乐籍由官府统一管理。落了乐籍,想脱有多难呢,祖上世代乐籍或者因罪落籍的,不必说了,玉楼春这辈子还没见这种人脱籍过。而如果是因贫卖身,良人落于贱籍中,想脱籍也得向官府缴纳一笔钱,然后请营官批准。每个乐人花娘都是一笔烟花税,因此营官轻易不许从良,正当红的尤其不许,因为身价高要留着好收税。若有营官太好说话轻易许人从良,还可能被奏上一本,落个“与乐籍贱人有私”的罪名。在这种情形下,想从良要么你年老无用,要么你得加钱。
鸨母要的赎身银子本就不低,官府要的银子更不低,高昂的银子和严苛的审核几乎绝了花娘自赎的路,而找个良人赎身也很困难,有这么多钱,能跟官府攀得上关系,还有良心的男人实在很不好找。许多花娘捱到老,想脱籍还得花光最后一点积蓄,干脆留在行院里做个教头。而当红花娘被赎出去的也难说有什么好归宿——能把这么多钱花在买花娘上的人要么是败家子,要么是大权贵,对花娘大抵就是玩一阵就撂一边,花娘被赎了在旁人眼里也还是下贱,没人庇护过得生不如死。
玉楼春自己脱籍是九死一生机缘巧合,当初杨纤月她娘阿芸呢,那是因为有玉楼春庇护,从一开始芸娘就只是她身边的婢女,没有落乐籍,剩下薛夜来江三娘念奴这些人,有一个是一个玉楼春都在筹谋,筹谋来筹谋去只剩一个念头:算了,大家先努力挣钱吧。
“这得花多少银子啊”,念奴忍不住咋舌,“那是鄱阳郡的花魁娘子,单是从她那个芳菲苑脱身,怕就要千金了。”
“你当都跟我姊姊一样傻,人想走就走,不要赎身银子的。”
“你拿大娘子跟那些人一起比就是脑子不好”,江三娘连抢白薛夜来都能做到语气淡然无波,“那些人是为了多敛点财,大娘子是为了给苦命人一个讨生存的地儿。当初要不是我跟念奴两个逃到她门前求她救命,大娘子好好地过她的清净日子,根本不用开待月楼操这么大的心。”
江三娘难得说这么多话,说完又低头给玉楼春按头,玉楼春知道她对自己一片赤诚,但实话说:“我能挣的钱也是挣了。”
“那也是该大娘子得的。”
“当初不知道是哪路神仙保佑,才让我抓住大娘子的裙摆”,念奴亲昵地捏捏杨纤月的小耳朵,“不然就留不下一条命见到我们银兔儿啦,他们放狗追我呢。”
玉楼春想起九年前,十四岁的念奴拖着一条断腿摔在自己跟前,快准狠地抱住自己的情形,不由得笑:“你当时嘴里喊着救命,我看你年纪那样小,眼瞪得那么大,寻死的心已经写在脸上,我就想,这个女孩子大了不得了。”
果然不得了,玉楼春还没来得及答应救她,她就求玉楼春去救放她跑出来的江三娘……其实那时玉楼春身上剩不下多少钱,她本就是逃难来的浔阳,可在这两个女孩子实在太有志气有骨气,为了自救,一个自毁了容,一个断了腿,她自己是风尘里滚过来的,知道不出手相救她们两个有什么下场,那还有什么说的,救了再说,没钱想办法再挣就是了。
“我那时都在考虑出家的事了,要多谢你们两个,没有你们就不会有待月楼。”
大家围坐在一起都笑起来,杨纤月也跟着咯咯笑,玉楼春一看杨纤月,想起芸娘,想起杨温把芸娘接走那天,他那时也是真心的,只是世事难料。玉楼春自己彼时也有些贪心,想着杨温或许能为了芸娘不娶正妻呢……
刘寄娘这个事,放在二十年前,玉楼春会觉得给大二十岁的老男人做妾有什么可欢喜的,她那时还带着公侯小姐的脾气,也说过“盼着给人做妾的都是贱骨头“这样不知天高地厚的话,殊不知官家子娶乐籍女子为妻,要判刑流放,脱了籍的也不行,而庶民以脱籍女乐为妻,也要杖责一百的。综合脱籍的难处,花娘能当上良家妾已经是各路神仙齐显灵了。
“秦员外这么用心,以后想来对寄娘也会上心,只盼她能懂事守礼,用心侍奉秦大娘子,在秦家好好过日子。”
玉楼春这么说,念奴也说:“我也这么盼,还要盼秦大娘子慈悲些,行院里被赎出去,转手又被当家娘子卖出来的也不是没有呢。”
“既要说刘寄娘,你们等我说完再感叹”,薛夜来抖着足尖,一副吊儿郎当欠揍的模样,玉楼春给她一说心惊胆战,生怕她说出什么吓人的后续来,而薛夜来的后续果然很吓人:
“到秦家半个月,刺史大人的本家堂弟上秦家喝酒,非要刘寄娘出来唱一个,唱完没两天,秦家一个造纸坊就给人封了。秦员外到处摸门不着,还吃了一顿打……后来那位衙内下了帖子让秦员外送刘寄娘到他府上教授家伎最时新的弹词,好好的人上轿去,回来只剩下一台空轿子……秦员外二话没有,只是病得四处请医求药,连咱们这里泉香堂邵大夫都请了,好没好不知道,不过昨儿听说秦家那个造纸坊又开了。”
“那人呢?”江三娘都忍不住稍微提高了声调,“刘寄娘如今是死是活啊?”
玉楼春的心一寸一寸沉到底,薛夜来大约知道她难受,坐直了身子拍她的手:“这谁还知道呢,看她自己的造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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