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骏花品书阁 > 微水浮尘 > 二十五

二十五



孙燕觉得自己是冒险去做一件牺牲自我的事情,她为自己而感动,就像要走向战场一般,表情严肃得让我害怕,但一转脸她在母亲面前便立刻呈现出轻松活泼的样子,有说有笑,好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她这种既固执冲动又成熟洒脱的两面姿态令我摸不着头脑,便再次加深我一直暗暗保留着的一点怀疑,觉得她不过是想在我面前发泄她的情绪,用自己的痛苦来抵消对郭妹的歉意,从而获得一种良心上的安慰而已,并非真要去见郭妹。她不可能不知道她那种貌似高尚的想法带着显而易见的虚伪,给予郭妹的除了是伤害,便不会是别的。如果那次她瞒着我写信给郭妹还不算是故意想封闭郭妹的期盼,那么这次执意要跟郭妹见面就简直是有意要摧毁郭妹的情感——摆出的却是一种自我牺牲的悲壮姿态!

我心里生出一股强烈的厌恶感,不知是厌恶自己对郭妹的绝情,还是厌恶过去的事被突然揭开,抑或厌恶这人世间所有的信念和誓言!我不再试图阻止孙燕去完成她所谓高尚的使命,我想她不知什么时候就会一脸羞愧跑过来对我说,她脑子的那条讨厌的虫子这两天一直在发作,然后恳请我原谅她。

第二天吃过早饭,我跟母亲说明天就要走了,这趟回来还没跟雨来好好说说话,母亲说那还不赶紧去看看雨来。孙燕瞅着我像是有话要说,我没有理会便独自出门了。我想孙燕不会不跟我说一声就跑去找郭妹,熬过了今天,明天一早我们就坐火车离开苏溪了,不管此番她是真想见郭妹还是仅仅摆出一个姿态,到那时我就再不会为此忧虑了。

见到雨来,我这才从他嘴里得知阿文一家几个月前已经迁到上海去了,是不声不响悄悄走的,没跟任何人告别。“人走了,说什么的都有,街上算命的还真给摆了一卦,说这丁家是火命,跟苏溪的风水犯冲,就不该来!”雨来兴高采烈说道。我脑海里立刻闪现出阿乔的身影,接着便联想到这次回来似乎总觉得大哥脸上动辄便显出一种落寞无奈的神情——原来如此!聊了一阵,我想跟雨来打听郭妹的事,或许他知道郭妹休学的真实原因,但几次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雨来仿佛看出我的心思,神秘地冲我笑笑,道,“还是你厉害,用脑子,不用拳头,也能给你们关家长志气!别管别人说什么,让他们说去,反正出气了!这不,又领回一个来!”我听了顿时感觉脸上一阵发烧,像是被人重重扇了个耳光。等我红着脸别了雨来回到家里,母亲问,“孙燕呢?”我立时大惊,张皇失措地到处寻找,却不见她的踪影。末了,我呆站在院外墙边,这才知道自己恐怕预料错了,孙燕这回是认真的,她一定要在郭妹面前成全她自己的真诚无私和光明磊落!

怕母亲生疑,我躲在外面等着孙燕出现。那真是可怕的煎熬,我眼前闪现的全是郭妹在孙燕面前低头哭泣的悲凉景象。

终于,我看见了孙燕的身影。

孙燕远远瞅见我,便小跑几步,急急走过来,理理头发,仔细端详我的表情,然后一笑,“一直在这儿等着我吗?”

我不答,沉默几秒,问她道,“见到了?”

她点点头。

这个最终的确认如致命的一击,重重地打在我的心脏,一瞬间我头脑膨胀,呼吸加速,如濒临死亡一般。

“对不起,”她说。

“为什么?”

“她不是我所想的那样,的确,她不该被打扰,我把她惊着了,所以对不起,我该听你的”,看我用阴沉的目光紧紧盯着她,她头一仰,望望天空,然后立刻转向我,笑道,“喂,不要用这样的眼神盯着我,好像我是敌人!”

我不回应,等着她说下去。

“她不是休学,她退学了,她要重新考大学,而且决定改学文科,不学理工了……我想她是想考一所她喜欢的大学,我知道她的心思,她不甘心……”

我感觉孙燕此时说的每一个字都无比重要,好像牵连着我的整个生命。她说话从来都滔滔不绝,但这次,她却故意停顿,不断审视我的反应。起先我本能地躲避开,但很快我开始坚决地迎着她的目光,觉得自己被一种特殊的精神所支撑。

“但是她告诉我,过去的一切她早就都放下了,不管对你还是对我,都不存在原谅……跟你说的一样——一切结束了,不是因为愿意结束,而是因为只能结束,她说不可能的事情,不应该是遗憾……所以,她不给你回信,因为不想再制造任何不可能的希望,等她收到我的信,她觉得我替她彻底卸下了重负,她彻底放下了!她也不想给我回信,她说她不想让一份多余的祝福留下记忆的痕迹,结束了,一切尽在不言之中才最好!”

我低下头,不让孙燕看见自己突然湿润的眼睛,两人一阵沉默。孙燕犹豫了一下,拉起我的手道,“我们到河边走走吧。”

“不去了吧,”我说。

但是,孙燕不由分说已经迈步前行,我只好跟在后面。

我不想说话,两人走到河堤上,步子慢下来,我依然少有言语。我心里渴盼孙燕更多地向我透露郭妹的消息,我想知道她们见面的整个过程,但我不能主动问她。

“我知道我让你不高兴了,让你……好吧,不说,你就当我脑子里那条讨厌的虫子又发作了,好吗?”

一点不好笑的过时比喻,又从她嘴里冒出来,立时让我心生厌烦。

“是的,”她停下脚步,望我一眼,坐下来,双腿吊在堤坡,对着流淌着的河水道,“我也知道我在放纵自己的所谓真诚,这是……”

“天,你知道!”我叫道。

“但你不知道我为什么会这样!我从小被自己的父母歧视,身上带着与生具有的不安全感,这么多年,我就是在拼命克服这种不安全感的逆反中成长的,给别人的印象永远是坚强自信、阳光灿烂,永远能够主宰自己的命运……只有我了解我自己,我骨子里最渴望拥有,最害怕失去,我紧紧抓住自己的依靠,凭借的是让自己成为对方的依靠,你说我就像一个姐姐,你不知道,这正是我喜欢的,是的,也正是我需要的,这对我来说是多么大的欣慰,我在呵护你的同时保护了我自己!”

我怔住,感觉自己像大梦初醒一般,正费劲地回忆刚才梦里既清晰又模糊的片段,但对于真正清晰的部分,我却油然生出一种只想一瞥而过的不舒服的情绪。她的话让我感到震惊——她反而是需要同情的!

“我不知道我什么时候才是真实的,”孙燕接着说,“或者我从来都是不真实的,我只知道我失去冷静时就是我最脆弱的时候,最可怕的,我的脆弱不是通过眼泪和妥协来表达,而是固执冲动,甚至破釜沉舟,我真是没办法克制自己!那天自从知道了郭妹也在苏溪,我就克制不住地想要去见她,你越是阻止我就越难平静,我就是想知道她对你有多深的感情,那样我就知道你会不会真的彻底放下她,你对我是不是发自内心……”

“这不公平,她不应该因为……”我不由得打断她,但说不下去。

“是的,她不应该因为我那虚伪的一厢情愿的真诚而被打扰,她本无辜,但是怎么办呢?就算我追悔莫及,已经打扰她了!建平,难道你就不想想因为这次见面,我们获得了什么——我们都获得了解脱!她早放下了,但是你我以前并不知道,她的话题永不能提,她让我们一直充当着罪人的角色!现在知道了,我们心里都去掉了阴影,不好吗?你要相信我的话,她真的是放下了,会有感叹甚至悲伤,但她知道这不是谁的错,这是命运!她后来一直在笑着跟我说话,真的,一直笑着,这是装不出来的。我特别想祝福她,她一定会实现她的理想,过上属于她的美好生活!”

“郭妹一直笑着”——这话强烈地刺激了我,我背过身去,一时满目泪水。

回到家里,我和孙燕彼此无话,谁也不愿意不真实地讨好对方,仿佛那是对自己的一种羞辱。下午,全家人聚齐,二哥忙个不停,做下一桌丰盛的菜肴为我和孙燕饯行。全家人的热情令孙燕感动无比,她笑着跟我说,“建平,也许我们错了,干嘛要出国呢,出了国,会很长时间享受不到家里这种温暖的亲情,想想过年的时候,就只有我们俩……”

“那就别出去了!真的,别出去了,有什么好!”母亲立刻道。

大哥笑笑,冲母亲道,“妈,人家只是说说,这是前途,你可不要拉后腿。”

“不拉,不拉后腿,我不会不懂事,早就同意了……”母亲笑着说,但想起明天我们就要离开,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母亲眼里立时涌出泪水。

孙燕跟着也哭了,抱住母亲,不知怎么,我仿佛看到的是郭妹在抱着母亲哭,我吓了一跳,便伸手过去,紧握了一下孙燕的手,孙燕立刻回应,扭头注视我,笑着点点头。一瞬间两人心照不宣,意识到这意味着两人终于取得了和解。

但是我沉重地叹气,觉得命运为我做出最坚决的安排,是在我无比悔恨的时刻。

第二天,全家人送我和孙燕去车站,大哥带杏子去开化看病,与我们同行。我想起上次离开苏溪,曾望眼欲穿,多么希望在车站看见郭妹的身影。我想,那次如果命运安排她出现,让我们说上几句话,哪怕就传递一个眼神,也许我们就不会分开了,甚至——如果这次我是单独回来的,知道了郭妹也在苏溪,命运会不会再给我一次机会,让我与她见上一面呢……但是,现在一切已经不可更改,一切终于将变成永远的记忆!

我一路低着头,回避与孙燕并肩走在一起。母亲紧挽着孙燕的手,逢人便欲止又说把孙燕介绍一番,然后欢喜而去的快活神态,让我羞愧而沮丧,便再不往她们那里瞅。我巴不得快快离开苏溪,我甚至希望自己以后再也不要回来了。

在站台上等火车来,本来只几分钟的光景,对我来说却是无限的漫长。我的目光在厌倦和无聊中满世界飘荡,觉得一样无比珍贵的东西就此被我扔下,今后再难见到,我漂泊着,她寂寞着,一样的情怀,却是两样的世界……

“来了来了,车来了!”有人喊叫,紧接着就听见远处传来火车汽笛声。

大家从靠近铁轨的地方往后退,我从二哥手里接过提包,二哥赶紧又抢过来,笑道,“着急什么,车还没到,还得一会儿呢!”母亲望着将要行驶过来的火车,重重叹口气,道,“这真是要走了!”但立刻笑眯眯瞅着孙燕,嘱咐道,“你们俩要好好的,照顾好你们自己……”

孙燕紧着点头,跟每一个送行的亲人道别,但突然间目光定在了一个方向,她不由自主地喊了我一声——“建平”。

所有人的目光立刻投向不远处一张美丽的面孔,一时全都愣住。是郭妹,孤零零一个人远远站着——她来为我和孙燕送行!

郭妹穿着淡黄格子衣裙,扎着两根短辫,善良平和地微笑着,一直笑着,没有再走近,只十几米远站着,朝孙燕轻轻摆手,然后望着我,把手放下,冲我点点头,放射出我所熟悉的无比深情的目光,我知道她掩藏她的哀怨,她从来就是为我着想的。

孙燕跑过去跟郭妹拥抱,我站着不动。火车来了,我依然不动,大哥替我从二哥手里接了提包,父母不顾一切推我上车,在行将踏上列车的一瞬间,我扭头再与郭妹对视,突然泪水滂沱,把所有送行的人都惊呆在那里。后来大哥对我说,他这个大哥做得不好,早知道会看见这车站的一幕,他绝不会阻止我和郭妹走到一起,正相反,他会尽力成全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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